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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白游》精彩章节试读

第一章

我看见一片朦朦胧胧的白色。

船身随着水流轻微起伏,摇摇晃晃的视野中我看到了那座依水小镇子的轮廓。它还和从前一样么?我期待在那看到很多东西。水面上有渔人与岸上人互相喊话,我听不懂这里的方言,于我而言它们只是一种单纯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浮荡开去毫无羁绊。这里下了几天的暴雨,今天已经晴了,到了傍晚天上铺开一大片云霞,于是一派徽州的白色也映上了淡淡的金红。

我终于乘上了这条二层的铁皮客船,航行在一条忘不掉的水路上。

这航线绵延近百公里,离开下游属于浙江淳安县的开阔湖区驶入江域,前方视野变得狭长了,也就意味着进入了古徽州的地界。两岸起伏不定,逐渐向江心收拢,山体遍布草木,这里即便到了冬天也没有北方的萧索,四季都会有绿色拥向水来,如两道夹江的翠屏。两岸总能见到成规模的村镇或孤独的小小聚落,无论散布在平缓地带还是嵌在山腰上,那些顶着马头墙的小房子大多保持着徽州建筑风格的整体性,一片片白墙黑瓦惹人怜爱。壮美或是婉约,用在这条水路上都无不可,置身在此总会联想起长江三峡。然而有徽州建筑的增色,天工人文互相增益,这一点恐怕是三峡所不及的。

我在一次随意的旅途中得知了这条江上还保留着一条客运航线。这艘老旧的客船并非专为旅游者准备的,这是水上早有的交通方式。就这跨越两省的极长航程来说,如今新安江上只剩下这么一条。它的前身应该是一条条篷船,上下的学子客商买舟而行,这条江上也有过千帆竞过的场面,摇桨、撑篙、使帆,上行过激流时还要船员涉水拉纤。它一定也曾努力随着时代改变,加装马达,木船改换铁皮船,一层客舱、两层客舱……它们追不上时代的变化,客车和铁路把属于它们的客人通通抢走了。在崇尚快捷的当下,大江大河上的旧式航运不可避免地消亡了,所以新安江上的这条老船才尤其珍贵。只有坐惯了这条船的人才会发觉,旅途的乐趣在其他的交通工具上是多么寡淡。

船舱有两层,在冬天,乘客为了避风都要躲到下层。上层更适合看景,近年加装了空调,夏天要多交十元才能坐到这里,坐满了能容纳三四十人,然而通常是一少半都不到,什么年月了,坐船的人可不多了。船尾有间厨房,有几道小菜可选,竹笋、茭白、红烧鱼块,还有常年挂在那的徽州火腿。饭菜放到座位之间的小桌板上,一路喝酒看景。如果不想这么麻烦,也有简简单单的一碗笋干肉丝面。

船员是几名五十岁左右的男男女女,面对乘客时并不会刻意在脸上表现出热情,却也不会怠慢,他们把这条船当作家一样,所有的事都无需特别对待,每年每月每天的大把时间都忙在上下船舱和甲板之间。就是这样的氛围,还有船体那疙疙瘩瘩的漆皮上处处显现的焦黄锈迹,不用刻意辨认,一切都与记忆中的无异。

我第一次坐这条船是在一个雪后的凌晨。上了船天还未亮,趁岸上世界还未醒来,趁发动机还未响,可以静听浪头拍打船体的声音,节奏均匀,使人想在催眠曲似的声响里继续睡去。雪后初晴,风从处处不起眼的地方溜进舱里,仅有的几名乘客各自找一角落裹紧外衣缩着。我也如此,而我又抑制不住兴奋,顶着风一趟一趟往船头上跑,看两岸落满雪的山尖,看被雪水浸润过的山林。冷风虽烈,刮在脸上却只感到畅快。再来的时候是夏季的一个阴雨天,远山尽失,雨雾迷茫,船行在江上,看两岸青山相对而出。脑中从前读过听过的文字忽然活了,原来那些画面怎么用文字描写都显得苍白。它们留在了我的大脑里,我后来会不停地想起这个地方。城里人爱说山里人没见过世面,可城里人到了山里不还是一样么。原来这里的山民可以日日伴着这条江,看四时变换,有的是外人没见过的风景。外人忘不掉的这片山水不过是他们窗框里最寻常的点缀,就像挂在客厅墙上普普通通的壁画。想到这,谁都难免心生妒忌。

这条班船的终点是一座名气不大的江边小镇。假如能抛开终点的限制继续逆水而上,就可直抵屯溪。屯溪是现今黄山市的市区中心所在,横江与率水在那汇合为新安江。这是逆流而上的讲法,换个一气呵成的方式来说,便是横江率水在屯溪汇为新安江,一路蜿蜒出了徽州,流至浙江桐庐更名为富春江,流过了富阳,这条江始称钱塘江。江面已愈发浩大,再穿过繁华的杭州城,浩浩荡荡了几百里注入东海而去。古时没有公路,山道崎岖,难走车马,又有野兽盗匪,所以徽州人多靠这条水路离乡,直抵富庶的江南,或者经商,或者求学,一生遍及各地,终了又带着财富和成就衣锦还乡,兴书院、建宗祠,这才有了明清时期徽商与徽州的鼎盛。新安江是徽州与外世最紧要的通道,是徽文化源源不断向外输出的生命线。尽管如此,这里又有多少人一辈子也没跨出这片茫茫的皖南群山。

这班航线仍是一个被绝大多数游客忽略的信息。我得知以后就像是怀揣了一个秘密,既想分享给别人,又觉得向每一个人提起时都该保持谨慎,甚至于吝啬。我知道越来越多的游客会改变这条水路的风貌,不过仔细想想,我根本无力左右这条班船和这个地方的变化,有一天即便改变了也是与我无关,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在这个船舱里不易看到行李箱或户外背包,人们背的都是手工编制的竹篓竹筐,每一个上面都用墨写着它的制作年份以及主人的名字。即便不看这些文字,凭着竹器颜色的深浅也能猜出个大概年头。有些用的年头很长了,通体裹了一层琥珀色的包浆,可想而知这普普通通的小竹器已经和主人有了怎样的感情。

每到一处村庄的小码头,船老大的副手就到船头把一块长木板推下去,搭在码头台阶上。要下船的挑起扁担、背上竹篓竹筐,踏着木板上岸去。木板被人踩得一弯一弯,像挑夫肩头的扁担,像轿夫的轿杆,沉坠得很有节奏。有的村子没有像样的码头,也就不需要这木板了。这里的人矫健,七八十岁的人了,背着满满当当的竹筐,等到船头近岸,后脚在甲板上一踮就跃到了岸上。这船就是水上的公交,有下也有上。将要经过某个村镇时,会远远望见水边有翘首的人预备着登船,摇摇晃晃中一点一点地放大一两个背着竹筐的人影。我虽不用下船,但总爱在这个时候凑到船头去,有点多事地看看这些和我无关的场景,对他们来说再普通不过的场景。凡是有人上船,好像总是带笑走进船舱,先把舱里的人看个遍,没有认识的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但他们在这条水路上生活了几十年,船上总会有自己认得的人,于是就操起那口山里的话,融进热闹的人群交谈起来,好像晚来的客。徽州山里的话外人不懂,其中乐趣只有他们明白。

这里的老人对于与己无关的事仍留有一份热肠。航程过半,我倚着窗睡着了,模模糊糊中听到一小阵骚动。有个跑得不太利索的小孩,不小心一屁股坐进一个竹筐里,旁边的老汉忽然起身,扬手一巴掌拍在小孩的后背上,继而大骂,吓得小孩哇哇大哭。筐里可能是盛着什么怕压的东西吧。母亲跑过来抱起孩子,知道理亏不敢说话,点头道歉后躲到船尾去了。老汉立着眼睛朝着一圈人说个不停。他显然心虚了,可能也觉着自己是过了火,他越挺着脖子解释,越显得心虚。船上开始有人替那母子俩不平,坐在我身边的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大爷,他直接站起来,一边嚷一边用夹着烟卷的手指头远远地朝着他戳,烟屑在空中飞得痛快,船舱里嘈嘈杂杂一大片我听不懂的声音。我记得我身边的这个老人,上船时他见我左右手各拉着一个大行李箱,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他一定奇怪一个人出来旅游怎么能带这么多的东西。我倚着窗半睡半醒,在这片山水里,这样的不平事完全轮不到我操心。

小风波过去了,气氛重回平静。人们说了一路也都困乏了,只等着船抵达终点。旁边的老人重新卷着烟叶,他脚底下是满满一竹筐塑料瓶,瓶里灌的是黑色的膏。

“见过这个没有?”他发现我盯着他的筐看,笑着问我,仍带有一点维护了公道的得意。

“这是?”

“枇杷膏。”

“枇杷膏?”

“我家熬的枇杷膏,拿到镇上去卖给土产店。”

“您家种枇杷?”

“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枇杷。”

他用手指随意朝窗外一挥就圈出了好大的一片。

“我都没见过枇杷。”

“你来旅游,知不知道这里什么时候最漂亮?”

“冬天,下雪之后。”

“不是。”

“夏天?”

“是春天。两岸满山的枇杷,一大片一大片金黄,好看得很,你更没有见过了。你早来一个月还看得见,多遗憾,你来得晚喽。以后要是再来,一定赶春天来看看这里的枇杷。”

说完这些他又得意地笑,黄褐色的牙,胡茬灰白,满足地嘬了一口烟。这场景类似城里人笑话乡下人望着高楼大厦的惊异。我并不感到遗憾,我开始期待了,我当然会看到这里漫山的枇杷。

航程的结束是在黄昏,所有人的脸上都显出归家的迫切。一声汽笛响彻山间,马达熄灭了,恼人的噪声消失了,随即就有轻柔的水声入耳,船依惯性向码头直直漂去。镇子的轮廓在放大,民居或平铺或错落,船身微微的摇摆之中,那些线条一一明晰起来。水边有几十级水泥台阶通往岸上,这是一路而来最大的码头,泊满渔船、客船、快艇,还有一排相比之下可以显出一点高傲气质的多层游船。不过我知道我完全不必紧张,镇上不会有游客熙熙攘攘的场面,这只是南来北往的一个踏板,游客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这镇子总会是冷冷清清的样子。此刻的小镇到处都有轻烟,从那些瓦顶上纷纷升起,空气里全是烧柴与菜籽油的香味。船已行到了尽头,之后我要去哪儿,我自己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或方向。眼前的场景谈不上陌生或亲切,我感受着意识里巨大的茫然。这茫然中又有从前不曾体会过的期盼。

“你的同伴呢?”

那老人挑着枇杷膏,见我一个人左右手提着两大箱行李。

“哪有同伴。”

“出来玩还带这么多东西。”

“想丢也丢不掉。”

山民们挑扁担,背竹筐,或把麻袋向后一甩扛上肩头,一一踏着小木板下船去了。走在这排高而陡的水泥台阶上,他们肩头的扁担一坠一坠。箱子里的盆盆罐罐被我拖得叮当乱响。

第二章

天刚亮的时候,上空会有一层密实的浓云,每个早上我都以为这会是一个凉爽的雨天。等到七八点钟太阳升高,它们便会消散,原来那仍是山间积聚了一夜的水汽。水汽未消的时候,山里的鸟鸣和虫鸣最热烈。我感受着这里所有细微的事物,我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可这次对我来说好像什么都是新奇的。

我沿着一条小山道上行,在阳光变得不可忍耐之前,于山道尽头发现了一座好看的村子。村中房屋依陡峭的山体而建,靠无数青石台阶连通上下,整座村子的布局可以立体地呈现出来。有人正牵着一匹马往高处走去,平地上堆着水泥沙石,应该是谁家正在修房子,要把材料一趟一趟驮上去。这里很静,马蹄触在石阶上的脆响传到很远。

村子的最高处有一座祠堂,仪门紧闭,门外的栅栏箍着几圈铁链。祠堂前的空场上铺了一地油菜籽,泛着一层乌黑油光。旁边数人合抱的古树下倚坐着一个村民,正用草帽给自己扇着风。

“年轻人,要进去?”

“我就是随便看看。”

“管祠堂的没来,我帮你打个电话。”

“啊?不用不用。”

“既然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叫他带你进去看一看,他懂的多。”

不容人多客套,他从竹篓里翻出手机拨了个号,说了简短几个字就挂了。过了一小会儿,有人从一条巷子里走出来。那人六十多岁,微胖,冲晒菜籽的村民点一点头,又朝我浅浅一笑便径直去开锁。我明白一座祠堂对于村民的意义,尤其是这里还没被商业开发,我担心来人会埋怨,还琢磨了几句客气话。

这座祠堂始建于明朝。第一进天井很宽阔,宗族议事或举行重要活动都在这里。这一支林氏在此建村已经七百多年,祖上做的是丝绸生意,清末林家的丝绸甚至销往了西洋。当时遍地起义,皖南闹得厉害,死了不少人。此地世家大族为朝廷筹款赈灾,林氏上捐万两白银。起义被平定之后,朝廷为林氏族人加官晋爵,大修祖墓。

他是这支林氏的第三十三代后人,这些故事他说得很流畅,流畅得听不出情感,在平常应该已经对人讲起过无数次。他到角落的佛龛前拜了几拜,顺手薅起石缝里钻出的几株杂草。他微胖,弯下腰的样子稍显吃力。他的动作和语速都有点缓慢,看上去病恹恹的。他一边说话一边做这些事,并未特意看着我,像是说给自己听。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好在这里足够安静。

“小伙子,读过《红楼梦》没有?”

“读过。”

“不是看的电视剧?”

“不是。”

“年轻人还愿意读《红楼梦》的不多了。就像曹雪芹笔下的贾府,林氏也曾经家大业大,民国时候皖赣的丝绸有一半都是我们林家的。那是最好的时候,了不得,那一代人能和张静江在同一张桌上吃饭。不过这些都是故事了,偌大的家业说没就没了。我总在想,一百年过去了,村里只剩下我们这样的老鬼,血缘虽然一直在延续,可是很多东西年轻人不再去管,跑到外面不愿再回来。徽州人重文化,我也算读过一点书,喜欢写写画画。就像书里说的,家世起落就像花开花落,谁能不为凋零而悲伤。你读过《红楼梦》的?”

“是的。”

“噢……”

他又弯腰,捏起一块小石头,在青黑的石阶上写出一行白字: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刚写到这,后面的几个字我接了出来,是“试遣愚衷”。

“你也记得这几句。”

“是,好像是出现在前几回的吧。”

“我们也是这样,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只剩下一点历史。我想把我们家族的事写成书,不过太庞大了,也不知道从哪写起。有人建议我把它写成剧本大纲,将来拍成电视剧不比现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剧好得多?这也是我今生的一个愿望。也有人来和我谈过,他们说素材是好素材,不过离拍摄还差得远。再深谈下去,也没有人肯实实在在接这个差事。我只知道历史,写故事不是我擅长的。我不是想借电视剧发泄悲愤,只是想为宗族做些事而已。好了,我说得太多了,见你读过《红楼梦》就多说了一点。就说到这里吧,你先转一转,拍拍照片,我不打扰你,看过以后我带你去下一进。”

“我爱听,您说下去吧。”

“啊,爱听就好,游客来了都是拍拍照,转一圈就出去了,我怕我讲多了人家不爱听又不好意思打断,影响人家心情。”

“我爱听这些故事,只要您愿意讲,有多少我听多少。”

“你是做什么职业的?”

“我是编剧。”

“是编剧?能写剧本?”

“还没写出过什么像样的东西。”

“那你是在电影公司工作了,你能不能把我们林家的故事拍成电视剧?”

“落实到拍摄需要有投资商。不过您可以把故事大致讲给我,我会替您留心的。”

他见我愿意听,好像整个人都不像刚才那么迂缓了,声音也大了一点。他说老一辈的故事讲上几天几夜也讲不完。

没有多少家族经得住民国那样的乱世,后来那一代人有的去了欧美,有的去了台湾。据说当初分家的时候开了金库。金库一开,族中老小连下人算在一起死了得有好几十个。有人因为偷抢被打死了,有人因贪心气死了,也有人遂了心愿,过了几天却莫名其妙疯掉了、病死了。一般人怎么受得住那个阵势,车船一齐动用往外运金银。再往后,天下大定,整个乡枪毙了数十人,这家占了其中一半。就像书里说的,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送了性命。他好像很喜欢《红楼梦》,他总会提起里面的话。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说到这里时凄然一笑。可怜,这就是这个家族的写照。这个家族几百年间出过无数秀才、举人、进士,做过官的有好几百人。现在,林家人与做官和丝绸已没有任何关系了,都是普通村民。什么也留不下,只留下这座祠堂。他站在一块题着“进士”二字的匾额下说着这些事。他丢掉那颗小石头,轻拍着柱子,柱上布满虫洞和裂痕。

有人走进祠堂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穿白衬衫戴眼镜,看模样不像是游客。他一边走一边用双手在两肋处捏着衣服上下抖,这个时候的阳光已经有点毒了。林先生把话停住,扬手同他打招呼,我听林先生称呼他为某某老师。他朝这边大步走过来,脸上笑得很熟络,直奔林先生身边的一把木椅瘫坐下去。他们开始用方言说起话,对话的内容我完全听不懂,于是我走到远处去看一块块匾额上的大字。

徽州建筑的精华全在祠堂里,然而祠堂是前人建得起,后人修不起。现在的文物建筑如果哪里坏了,村民不能私自拆修,先要向上报告。可徽州要修的好建筑太多了,拨下来的款总是连瓦钱也不够。好在当年移民海外的林氏族人对故乡仍有所惦念,仍会为维护祠堂出资。这座祠堂前前后后花了数百万才维持住现在这个模样。林先生说,徽州人的心里要有祠堂,前人修了祠堂,后人管理不善就是愧对前人。他很想把宗族文化与祭祀文化尽可能多地保留下来让年轻人看到,以免后人都不知道徽州从前是什么样。他们仍在聊着。穿衬衣戴眼镜的人坐在木椅子上,翘着一只腿,不停地抖。

这座祠堂至今仍延续着祭祀祖先的功用,但资金和人力都有限,恢复不了从前的盛况。除了几个固定节日的祭祀之外,这里偶尔还会有特别的仪式。几年前,有一位华裔富商回国,要在祠堂做法事认祖归宗,他的先祖是清朝时从这里走出去的。那次筹备的规模很大,钱花了不少,还引得地方电视台派人来拍摄。那场仪式就是林先生主持的,现在村里懂得各类仪式习俗的只剩他一人,这种主持祭典的人以往会受到绝对的敬重。祭祀过程中竟然有一个老头从人群里跳出来捣乱。他也是族中人,认为自己辈分最长应该主事,但他对祭祀流程又一概不懂,只是为了发泄。他就在这天井里面大闹,别人打不得、骂不得,最后警察来了才了事。祭祀毕竟中断了,这相当于惊扰了先人亵渎了神灵。林先生担心那位林家后人今后假如遇到什么不顺会关联到这件事上,他惴惴不安了很久。这事后来便成了村人口中的笑料,难过的只有那个当事人和林先生自己。

“这祠堂好不好看!”

那个穿白衬衣的人忽然朝我这边喊话。我朝他点头微笑。林先生向他介绍说,我是一名编剧。

“是编剧?写过哪些电影?”

“还没写过什么有名的。”

“这座祠堂里就拍过好几部电视剧。”

“对,很多片子都是来徽州取的景。”

“编剧,那正好,可以帮他把那些故事拍成电视剧。”

“林先生正在对我讲。”

“一个人来玩吗?”

“嗯。”

“怎么不带老婆一起来。”

“女朋友都还没有呢。”

“噢……还没成家。”

这句之后他就没再说话。他抬头朝四边的瓦檐漫不经心地望了几圈,最后目光落回林先生身上。林先生站在他旁边,似乎完全没有留意我们两人的对话,独自看着某一处地方。日头上来了,鸟鸣没有了,祠堂里没有声音。又这么寂静地过了一阵儿,那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拍拍屁股,准备走了。

“后面办公室正在施工,我还要去盯着他们干活,你们聊。”

“好,好。对了,支祠的维修费用,还要麻烦你再去沟通沟通。”

“安心等着。不能所有人都陪着你们搞这些老古董不是?”

“是,是。”

“徽州的好多事他都懂的,让他给你讲,他最爱给人讲这些。”

他抖着衬衣小跑出了祠堂,祠堂里又只剩我们两人了。林先生好像还在想着一些事,我没有打扰他。刚才是聊到哪里了,话题断得有点久。

“你还没有女朋友?多好的年纪。”

“是。”

“刚才说到哪里了?”

“好像是祭祀。”

“是,是。徽商风光不再了,这些文化可不能再丢了。”

我劝他把这些故事尽快写下来,他说只怕写完也没人愿意去听去看,村里的人对这些已没有兴趣,走出去了就不愿再回来。他的视线停留在了某一个方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瓦垄间生着一层枯草,像人头顶上的乱发。他显然不只是在注视这些。

“刚才听说,你是一个人来。”

“一个人。”

“一个人,女朋友都还没有?”

“没有呢。”

“多好的年纪还没有成家。你住在哪里?”

“住在镇上。”

“我是说……你如果不忙可以去我家坐坐喝点茶,你想听哪些,我慢慢讲给你。”

将近正午,太阳很高了,看上去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再有人来了。我随着他出了祠堂,他重新锁上了仪门。可能是因为很久没人愿意听他讲这么多的东西了吧,我隐约觉得他还有些别的什么话想对我说。祠堂外面,晒油菜籽的村民仍坐在古树下用草帽扇着风,他们二人见面仍是点头一笑。林先生引着我走进了一条曲折的小巷子里。这座村子还未丧失徽州古村落的风貌,想必也是一处待开发的旅游资源。

第三章

码头外是一条笔直的长街,街上第一家就是我暂住的客栈。它与码头只隔了一片空场,空场上划分着密密麻麻的网格。从我的窗户俯瞰,它们平时空着,到了周末,网格里就填满了游客的汽车。透过我的窗户还能望见江,新安江在徽州的这一段水面并不十分开阔,没有如长江或下游的钱塘江那样的大江气魄,甚至可能宽不过其他地域的某条大河,因而尚能呈现出一种含蓄温和的意象。天不亮的时候,大约凌晨三四点钟,窗外会响起渔船的马达声,嘟嘟嘟嘟拉成一串,渐渐飘远。有时候到窗边看一看,江面漆黑,只晃动着几道敏捷的白光。很久以前的那些个夜里,没有电灯,夜渔人手执火把,或者在船头支架上吊起一盏煤油灯,寂静的山水剪影之中晃动的是一点点更温柔的渔火。

这座镇子很新,笔直的一条街上客栈招牌连成一片,它们近几年统一成了一致的样式。墙壁也都锃白,重铺的柏油路锃亮,太阳一照,全亮得晃眼。我想躲开它们,我并非为这些而来。我去到游客不愿走到的地方,那里没有明晃晃的房子和街道,只有和新镇子并不搭调的事物和人。几棵数百岁的老樟树下搁着一条废木船,船体已经腐蚀透了,对面的酒酿馒头店一开就是好几十年。我喜欢坐到船帮上看那些与新镇子格格不入的人。他们挑着扁担、背着竹篓,我每每看到他们,就忍不住把脚步停下来,就如同我第一次看到瓦一样。我的家乡已没有瓦,好几年前我第一次到南方,在一幢小房子前呆站了好半天,只是看它那密密麻麻的瓦顶。家乡从前的青砖老宅用的都是筒子瓦,但是那些记忆也已经非常模糊了。我哪见过这些堆叠的小青瓦片,它们与这里的老人有些相通的气质。

一名老农,穿着洗得褪了色的衬衣,袖子卷到大臂。下身是藏蓝色的裤子,脚底下是军绿的帆布鞋。他身材瘦硬,肤色黑亮,嘴里咬着烟卷,肩头用锄头挑着小竹筐。路过我身边时,朝望见的熟人远远打了一声招呼,痛痛快快的一嗓子。这里方言的咬字虽不如北方话的方正,却足够豁亮。他背后的竹筐上用墨写着一个姓名和年份——汪记某某,一九八八年办。小竹筐此时是空的,等回来的时候,里面也许就会装满了青菜、豆秸、番薯叶……这种工具如今已经走到了历史的分界点,像水上的班船一样面临着淘汰。这是它们的命运,它们将不再出现在年轻人的身上,就如许多地方的方言一样。这个镇子什么都是新的,新建了民宅和客栈,道路是新的、招牌是新的、码头游船也是新的,唯独这些人是旧的,旧得突兀。可唯独在他们身上才能寻找到一点这个镇子从前的影子。

这座镇子本来很大,由于下游修建水库,新安江水位提升了,镇子的一大部分已经淹没在江水里了。如今这里的旅游业有了起色,所有信息所有水上线路都已经暴露在网络上,只等游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别说几十年前,这和我几年之前第一次到这里时好像都不是一个样子。满街都是农家乐,一家接着一家,从码头一直开到镇子的尽头。人们因此富裕了起来,这是好事。

就在新街的背后还留下了一条老街。街口有一座崭新的石牌坊,写着“老街”二字。很直白,就是想以此作为一处旅游资源把游客吸引进去。然而没有多少游人愿意走进去,里面没有酒吧,没有纪念品店,没有奶茶店,谁会进去。所以它仍逃不了被弃置的命运,这又恰好保存了一点这座镇子本来的风貌。

老街上人影零星,还在经营的铺面不多了。这里以前是条热闹的商业街,两边都是商住两用的门板铺面。有几条小巷子从老街横穿而过,每条巷子里都有几幢带天井的大宅子,都是纯粹的徽州传统建筑。这条老街当下已经被抛弃,就躲到那些现代钢筋水泥的背后。可人们一边抛弃它,一边又要仿效它,新街上一排排新建的水泥盒子也要称作徽派建筑,也要在房顶砌上马头墙铺上小青瓦。

这里是古时徽州人离乡路上的最后一座重镇。在此置办物资,或许只为多看一眼家乡的山水,总之谁都想在这多停留一晚,所以它不可能不繁华。老街上哪一户门面不是又高又阔,带天井的大宅子一幢连着一幢,雕饰的繁华好像也不差于县城里的斗山街,完全不像一座偏远山区的小镇。

街上一部分商铺挂的是用油漆手书的招牌,其余的是统一制作的仿古牌匾,总之全都透着一种老气,就像是20世纪沿用下来的。整条街算下来,常开的铺面不过是一家在天井里剃头的、一家卖衣裳的、一家卖渔具的、一家修钟表的……就那几家,掰着手指头数得过来。多数店铺一直封着门板,有时候从这里走过,见它们不知被谁打开了,虽然牌匾上是某某供销社、某某食品店,可里面也不是做生意的样,乱哄哄的,都是杂物,蒙着厚厚的尘,铺子里也没有人影,不知打开来做什么用,可能是为了通通风吧。里面光线晦暗,黑洞洞的,空间不大却好像深不见头。然后随意逛逛,去热闹的地方买几个蒸饼,或到哪里吃一碗笋干肉丝面,再经过这里的时候,这些门板又被上好了。不见人开,不见人关,都不见人,很奇异。就像门边悬挂着的那些画眉笼子一样,早上挂上去,傍晚又收了回去,你也不知道是谁在做这些事。心里正在疑怪之时,又从钟表铺里飘来一串悠沉的座钟声。这条老街虽然冷清,但是并不凄凉,像一处被遗忘掉的秘境。

老街口有一家大店铺写着“裕泰食品厂”,一家店占用了两间铺面。赶上门板打开的时候往里面一望,空空如也,只有一阵阴湿的冷气和常年封闭的霉味,让人不禁打一个激灵,这冷气即便从门口路过都能感受得到。这些砖木结构的老房子和石板街既挡住了炎炎烈日,又让地气与空气还能保持着呼吸似的交流。外面哪怕热得要命,就这老街,这么一段不宽不长的小天地里,竟能感受到与百步之外的现代化街道截然不同的一番清凉气候。

顺着这一排牌匾看去,米粉店、理发店、供销社、棉花店、玻璃店、打金店、面店、钟表店、茶厂、裁缝店、渔具店、豆腐店……思绪一下子就扯回到了七八十年代。那是一个我没到过的时代,那时候的徽州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比现在漂亮得多?如果生在那个时代,我可以看到更多想要看到的东西,或者再早一点、更早一点,会不会都好过现在?可换到那个时候,又要有属于那个时候的烦恼、属于那个时候的遗憾。总之我只是偏执地想把自己从当下抽离出去。我常遗憾自己生在这个巨变的时代,还要目睹并亲身参与着巨变。我讨厌变化,新鲜的事物总是离不开人的浮躁与轻佻,更何况是巨变。什么是巨变?我的家乡不再有老城并丢失了市井文化,家乡的人日益光鲜,越来越体面得高不可攀,人们身上大都不再有属于那片土地的影子。可文化与人情才是家乡的灵魂。

第四章

他家是一幢新建的三层小楼。一进门即正厅,迎面中堂挂着新安江山水画和一副对联,皆出自他自己的手笔。字画下是条案、八仙桌、两把太师椅,案上陈列着座钟和一些摆件,东瓶西镜分列两侧,一如徽州中堂的传统布局。一旁墙根下还有几口齐膝高的泥坛子,里面是菜籽油和自家酿的徽州土酱。这座三层小楼平时只有他一个人住,他的老婆在广州打工,两个儿子也在外面工作。他说如果我喜欢这里,可以在他家住下,随意住多少天都好。他说得十分诚恳。

如从前大多数徽州人一样,他年轻时也去到外面做生意。渐近暮年,那一点点文人的思维和对家族历史的感叹总是缠扰着他的意识。想到祖上的辉煌不也说没就没了,对做生意也不再有什么冀望,几年前回到了村里一心打理祠堂。自己已过了追逐那些的年纪,看着孩子们在外面闯荡就得了。他唯独对一件事念念不忘,那就是把家族的故事写出来拍成片子,有一个机会他也不愿放弃。很多部门来过这里视察,可视察只能是视察。我遇见过类似的人,说自己有一些故事比电影的情节都不差。然而实际上好素材并不缺乏,真正能被拍成片子的少之又少。况且那些故事可能也未必有他们自己以为的戏剧张力,我甚至想让他降低一点期待。可我没把这些话对他说,我不应该干预一个人对一件事坚持了这么多年的希望。

讲到这里他不免又难过,干脆不讲这些,他从卧室里抱出一厚摞本子,其中夹着不少零散纸张。他把这些全都铺到桌子上,从中抽出一张张茶色的老纸,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唱词,他又痛痛快快唱了几段才罢休。他兴致不减,记起曾托人把前年的一次祭祖活动刻成了光盘,想让我去看看。我们吃了些豆粥和酱菜之后,一起去了卧室。

这是一个荫凉的小空间。卧室里面家具不多,当中是一张双人床,双人床边还另有一张窄窄的单人小竹床。这竹床不知睡了多少年,表面已经磨成了光亮的琥珀色。我坐到上面,隔着一层床单仍感到凉意袭人。他打开电视柜,蹲着微胖的身躯翻找光盘。柜子旁的角落倒着一双高跟鞋,好像很久没人动过了,鞋上落了一层薄灰。

我留意到电视机上摆着一张全家福,他和妻子在中间,两旁是他们的孩子。拍摄地点是在一座老宅的天井里,中堂挂的那幅山水画我认得,就是现在客厅墙上的那一幅,那老宅可能是现在这座水泥小楼的前身。从照片上他的年纪来看,拍摄时间大概在十几年前了。

“这是我家的全家福,你看,这是我的老婆。”

他把照片递过来,指给我看。

“她是不是很漂亮?”

“是。她显得比您年轻不少。”

“她比我小十几岁。结婚的时候我三十多岁,她才二十来岁。那几年我在外面做生意有了一点小成绩,春风得意。她现在也只有四十出头。四十出头,其实也比你大不了太多。”

“的确。”

他找到了那张光盘,轻轻吹了吹放进DVD机。很多年没见到这机器了,有关它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几年前。机器运转,发出细微的嘶嘶啦啦的声响。电视屏幕上一直没有画面出现。他说明明前不久还看过,没有任何问题。他取出光盘,重新吹一吹,捏起衣角很温柔地蹭了蹭光盘上的几处污点,又放了进去。如此反复了几遍,都没有图像读出来。光盘看不成了,他很沮丧,皱着眉头拍打了一顿机器。

“可能是天气太潮了。我以为前不久还看过这些录像,仔细一想原来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难怪会出问题。真遗憾,你这次看不成了。”

“以后有机会再来看。”

“你没有急事就多在这里坐一坐,这时候外面的太阳最厉害。如果困了就躺下睡一觉,不要紧,只有我自己会睡这张竹床,我的老婆是睡大床的。”

他调回电视信号,按了几个台,随便停在了一个播放黄梅戏的频道。小卧室里毫无热意,这里是巷子的最深处,没有噪声,是处养神的好地方。床边的书架上摆满了书,不是诗词集子就是先秦诸子。他记得小时候有一位老太太总会给他们一群小孩子讲这些东西。那老太太是从窑子里娶进门的姨太太,她精通诗词文章,八十多岁了还能弹古琴。她死后古琴被扔在一边,过了几年让人捡去当柴烧了。她的丈夫死得早,她感念他的情意,守了几十年的寡。林先生一边收拾翻乱的光盘包一边念叨着一些话,他说从前的人哪怕过得卑微,但总有高格。

我的确有点困了,在竹床上躺了下去。冰冰凉的,很舒服。

“你这个年纪,也应该成个家了。”

“嗯。”

“女朋友还没有?”

“还没有呢。”

“我如果有女儿,一定让她找一个像你这样有文化的人。”

“您过奖了。”

“这个年纪,孤衾而眠也是难熬。实在是难熬,我理解。”

“其实也并不……”

“你这年纪正是最好的时候。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没结婚,很知道这个滋味。我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让所有人都要受这个经历的困扰。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我对男女这件事好像从一开端就没有一个好印象。小伙子,你有文化,是不是会介意我聊这些事?”

“不会,这都是人之常情啊。”

“的确,谁也无法摆脱。我老婆常年自己在外面打工,我猜她也是难熬。别看你们差着年纪,她不过才四十来岁,也还算得上是好年纪。”

我有一点迷糊了。我能听到他在说话但好像听不太清晰。他在叹气,我也跟着叹气。我就快要睡着了。

“她前段日子回来了,上周去了杭州玩,说是和一个朋友。也不知道和什么人,总之她说是女人。都这个年龄了,我已经老了,那我把她牢牢管住有什么用?这是你这个年纪不能体会的,等你五六十岁了也许会明白。”

“是的。您要相信她。”

“我想得开,不然要离婚早离掉了。很多年以前,第一次知道她那事我也不能接受,我们就分开了。那时候还没建这座小楼,还是老房子。分开的那几个月,我每天只会坐在天井里发呆,我很想她。闹了半年,她不知去向没有消息。我放不下,我想,家是否还有得救,孩子也都太小,家总不能就这么毁掉。于是我把她找了回来。到如今也没办法了,毕竟我也老了,真的老了,年纪差得太多了。大不了把情爱割舍掉就都容得下,就当她的事是她的事,我自己是我自己。”

我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对我说起这些。我判断这是不是我半梦半醒中的幻听。我从竹床上坐了起来。

“你要喝一点水吗?我是好客的,她的好朋友来到家里我也会好好招待。乡下的房子没有空调,天最热时,到了夜里楼上睡不下人,只有这一间卧室稍稍凉快一点。我不好让人家睡楼上,我就睡在竹床上,她和朋友就在旁边这张大床上。我睡我的。”

我盯住电视,就像我的注意力有一部分在电视屏幕上。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戏腔尖锐,声音在空气中凝成了一丝一丝锋利的线条。他说话声又弱了下去,又成了早上在祠堂我初见他的样子,病恹恹的样子。甚至比那时候还要弱。他皱着眉头。我趁着他没有说话的空当,试探着问有没有水喝。他说有,一会儿就去烧。

“她也是很喜欢交朋友的,仔细想想好像从年轻时候就是这样。我也怕她在外面会孤单,现在毕竟不是以前了。她告诉过我,如果我交了新的朋友,她也很愿意认识的。我也不回答她,那与我无关。所以……你下次来的时候,她要是在家,你们可以见见。她也喜欢有文化的年轻人。”

“我?”

“你放心,我也算是读过书的人,不是搞什么陷阱。”

“噢……我有可能很快就走了。”

“好,好。我只是随口说起。我们的朋友大部分也很有修养的,当中还有老师,也有附近的农民。有一次,我一个四川的朋友过路在我家住下。我告诉老婆,这个人和我的情谊很珍贵,几十年的交情。总之是陈年的故事了,不细说也罢。那朋友做生意赔了钱,我借给他路费他才回得家去。他没老婆,想来也是可怜人,我理解。不过那次以后他竟然和我再也没有联系了,这是何必呢。可惜,真的只是可惜,我已经没办法搞清这些事了。从另一面想,我好像也是高兴的。悲哀啊,我自己老了,真的老了。”

他拾起桌上的烟盒,缓缓抽出一支烟。他把打火机按得吧嗒吧嗒响,半天也没按出火。坏掉了,他说。他把上下的口袋都摸了一遍,又把烟和打火机丢回桌子上。

“小伙子,你说我能怎么样,还不都是一回事。金子也好银子也好,都不是我的,什么爱啊情的,这些更加虚幻,都不是我能把控的。打电话喊我开祠堂门的那个人,你记不记得?”

“晒菜籽的人?”

“我们关系一样都是很好的。在村里见面相视一笑,都是好朋友。我这些事不同你说你肯定不会想到。这些年我的身体开始变得不太好。白天写些东西,画点画,人多的时候每天都在给游客讲解村子的历史。我没有那么多精力了,我害怕我要做的事业就这样完了。话说回来,你时间紧张就算了,如果肯,就到我家住几天,没事的。她在外面旅游,听说下周就能回来了。如果你觉得我这里没什么看头,就可以不再来了,我也不会打扰你。”

“我不会……您刚才是说,最热的那个晚上,您睡在这张竹床上?”

“只有我会睡这张竹床。”

“您只是睡觉或看电视,没有顾忌么?”

“有的时候我觉得事情很糟,但我不会阻拦。”

“没有触动?”

“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没有触动。我即便刨根问底,不还是什么也做不了。不必担心,你看我不还是挺好的。几十年过去,谁都要烂掉。没意思,还不如做个人情。可怜,人短短一生为什么还要经历这些事的折磨呢。”

他的面皮平淡得像白纸,我止住不自觉的追问。这是极大的残忍,好像在一个丧失痛觉神经的人身上一片一片地剜下肉来。他的痛觉已经麻木了,并不介意,任你去挖。这个小卧室的荫凉忽然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惬意。我低头盯住琥珀色的竹床,它开始让人感到压抑。怎么会聊到了这里,我不知道找什么话来安慰他。我也想让他停下来,或者我应该任由他这么说下去。我不知哪一个是正确的。

“我搞不懂人为什么会有这些欲望,好像永不衰败,人到底为什么要被这种东西操控。她有的时候说和女工友出去玩,到底是谁我也搞不清楚。她是很好的人,我知道她也不愿意欺骗我。当时我以为她比我小十几岁是幸运事。你说,我们的婚姻悲哀到了这个地步。我只为了把家庭保住,也算不上忍气吞声,毕竟现在就是这个年头,随她去吧。不管怎样现在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存在,我不会难过。我是好客的,可假如向谁一提起来惹得人家反感,我反倒会觉得对不起人家。现在我已经觉得有点对不起你,打扰到你。真是不好意思……其实一个人也不要有太多顾虑。我的意思是说,我也不知道你此刻是怎么想的,好像我这个老鬼要设什么骗局给你,不会的。我为什么低三下四地说这种事,因为我的心底实在是痛苦。”

“我知道您只是想要倾诉。”

“不再有什么条条框框了。可是我自己会怕道德文章,我自己是绝不能干那种事的。我明白你是正正派派的人,当然,说哪个君子没有情感也是不可能的。不三不四的、品行不好的人我们不愿意结交。你不是那种人,否则我也不会告诉你这种事。太悲哀了,不是说谁给我带来的悲哀,也不是怪命运。我不知道从前的人会不会遇到这种事。惭愧啊。我猜是没有的吧。她不久后会回来住一阵。她如果再打电话来我就说这里有个做编剧的小伙子,你愿不愿意回来交个朋友?她一定也会对编剧感兴趣的。我知道她也希望我的故事拍成电视剧。你如果愿意可以留下,这是一座很安静的村子,总是这样无声无息的。你摇头,我明白你还要去别的地方。就当我没有说过吧。是不是我过激了,小伙子,你会不会说这个人有点学问,可脑子怎么这么不清楚。是啊,背后的事情谁能想象。她当初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我很悲哀,那时候还是那破宅子,我一个人坐在天井。我开始想她,我想这个家庭不能散掉,我毕竟还是维护祠堂脸面的人……”

巷子很窄很窄,对面的墙几乎要贴到这间卧室的窗上。白墙被灼射得刺目,那股热意好像随时要从窗外涌进来。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越来越微弱,又像在为了什么缓缓地积聚,让人不敢再去打断。他是否仍在对我说,我是否有回答的必要。我全神贯注地听着,听着听着有时候会出神,他时不时的一句“小伙子”又总能把我的意识拉回来。

他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在这个时间,村里所有人好像都在午睡,屋内屋外没有一丁点声响。快点听到一些声响吧,静得压抑。他在沉默,闭着眼睛,驼着背,垂着头,弓着的后背一起一伏。像打瞌睡的老人,像在因思考一个小难题而疲倦。

为什么人要做这种事呢!他忽然亢奋了,他睁开眼睛。他需要这样的亢奋。太残酷了,没意思啊,没有约束了,谁也不能约束。谁也不能。一坐在这里,总是立即就要想到那些事。我的本意是邀请你来住几天,聊一聊故事,很单纯,也没什么。春节你要是能来的话,不过那时候村里人都会回来,现在这种日子最好。我还有故事要写,你是编剧,会帮助我把它拍成电视剧吗?什么都是空的,什么都是真实的。只是真实而已。听说村里有很多这种事,人们一个一个都出去了。我有一个四川的朋友来这边做生意。我说我们两个的关系很特别,她答应我说知道的。可是她……后来他却不再和我联系。你听听我的悲哀,太可怜了。你是有文化的人。我还能向谁说?父母兄弟都不能说。孩子们不知道,他们一年到头不在家,一点也不知道。所以有机会的话你来这里玩,住上几天我们好好说说剧本的事。我的老婆很漂亮,她比我小这么多也难为她了。现在我也要为她想一想。我是个懦弱的人,又容易捉住不放。唉,遗憾啊。遗憾也不能怪谁,要怪就怪我自己……

忽然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把困在噩梦里的人惊醒了。还是那个晒菜籽的人,他说祠堂有游客来了。我和他各自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已窒息了很久很久。

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带着一群小学生来到了祠堂。他曾在半年前独自来过这里,听林先生讲了这里的故事和文化深受触动。他在做儿童教育,所以一心要带他的学生们来这里来拜访,感受一下传统文化。他对林先生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孩子们和一同而来的父母们把老人拥在中央一起合影,老人笑得很温和。暂且叫他老人吧,他明明不够老。他对孩子们说他想尽可能多地保留徽州的传统习俗,他什么也没有,可还是要把这些尽力保存住。他记得孟子说过,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他想坚守他的一点责任。他不再病恹恹的,他的声音又大了起来。他为孩子们讲着,细到一块碑、一块匾,说家世的兴衰,几百年不过就像花开花落,谁能不为凋零而悲伤,只能在这奈何天伤怀日试遣愚衷,说得孩子们眨巴着大眼睛。

那些故事我在上午已经听过了,我倒是觉得徽州祠堂里的故事对于孩子们来说实在过于沉重,成年人听了都未必能搞得明白。他们围成了一圈,我隔着人试着向他招手告别他都没有注意到。我走回祠堂的第一进天井,空空荡荡的。太阳依然凌厉,但是这个时候回镇上去已经没有太大问题。祠堂门外铺着一地菜籽,瓦顶上有乱发一样的蓬草,石头台阶上还可见到他早上写的那几行字。我听到祠堂里面传出悠悠的声音,是他在讲着他的忠孝节义。

第五章

发船之前,有妇女挎着竹篮吆喝着上船,卖的是什么我听不明白。竹筐往船舱中央一撂,里面是两摞不同馅料的饼子。一摞是肉馅的,另一摞泛着紫色,是苋菜馅,我在别的地方没有见过。买或不买的都探过头来,耳边随即全是召唤买饼的声音,还有争吵似的讨价还价声。本就嘈杂的船舱更加热闹了,紧挨着的要聊,离得远的隔着人喊着也要聊。这样的早上可以打消所有的睡意。小孩子已经放弃了这里的方言,说的是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这里的方言文化不知道是否也要断档在这一代小孩子身上。

要开船了,脚底下刚感受到发动机的颤动,随即就飘来一股汽油味。旁边的老人赤着又干又糙的脚抵在前面座位的椅背啃饼。有的一边聊天喊话一边卷着烟叶,偶尔还要把手腾出来比画几下。挑扁担的风风火火赶进船舱,扁担上挂着竹篮,里面有盛满饭菜的小锅,估计是要送给水路上的亲人。也有人不说话,在一个角落闹中取静,独自歪头看窗外沉思。窗外山水皆是一片被灼晒得明艳的绿色。发动机的轰鸣,玻璃高频率的颤响,这条船里的早上就像一个节日,将奔赴一场小小的旅行。

这并不是来时那条跨越两省的超长航线。这条班船从这座小镇出发,向上游驶去,终点是一处叫横口的村子,那里已接近歙县县城。船在早上发出,正午时候到达,在横口的码头停泊一个多小时后就会原路返航。我有时会坐着这条船这样打一个来回,或者在沿途某个小村子下去,随意逛一逛,再到水边等这条船回来。这很像是在打发无聊的时光,我以这样的方式度过了很多个日子,我乐得这样的无聊。在很久很久之后,不知道我会怎样回想起这么一个无所事事的夏天。

横口可看的景色不多,村里大部分是新修的房子。徽州大多数村庄都还残存有几幢梁柱结构的老宅子,可是整体性已经被近几十年建起的水泥房子打破。新建筑没有规则,层数没有限制,房顶偶尔还会见到颜色奇怪的新式瓦。在大门、护栏、露台、房顶等显眼的地方,难免还要掺入西式的装饰。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它们普遍保留了徽州建筑最后的两个符号——白色的墙体和抵御风火的马头墙。

客船抵达横口的时候是正午,下船到村中走一走,能见到的人不多,并不热闹,好像从一早开始这里的人就未醒来。船老大和他的助手会在全村唯一的一家餐馆里吃饭,这几乎是他们每天的固定流程。每人给上十块钱,有两三锅炒好的菜随便盛,饭菜管够。不想吃饭菜,也可以只点一碗笋干肉丝面。我一般也是在这里吃些东西,我们各坐一桌,相视一笑,能一直坐到终点的乘客不多,这小店里也没有旁人,即便不认识,脸也熟了。

如果在这村里逛得细致则会发现一座小园,院墙粉得白净,侧面院墙上用浓墨写着“盆景小园”,墙头坠满从院内爬出来的橙红色凌霄花,可以猜测出主人一定很有情致。大门是宝瓶形的洞门,额上有匾,题着“撷景园”。两扇木门半掩,好像并不介意来人进去。这只是一户普通人家的小院子,院中的石案和假山都陈列着大大小小的盆景,梅、竹、兰、杉各具姿态,总会有一个几岁的小娃娃穿梭其中追飞虫。荫凉处也总有位七十多岁的老先生躺在藤椅上摇扇养神,他是这家的主人,若问他可否进去看看,他一定热情欢迎来人坐一坐,喝杯新茶。

他家的房子建于民国时期,至今已有八十多年。房子没有天井,只一进。中堂的匾额上是他亲笔所题的三个大字“乐乎堂”,四壁挂着的也是他自己的字画。堂号足以明志,乐善、敦厚、宽和、敬修、怀德等文字尽显徽州人的谦和与达观。有所求之事,而不可有营营之心,古徽州人经商治学无不精益求精,然而对生活绝不愿落得汲汲忙忙。忧道还是忧贫,谋道还是谋食,他们将人生的求舍处理得相当妥帖。他们骨子里是儒是道,叫人弄不明白。

那老先生年轻时是一名报社编辑,退休以后就回到这小园里含饴弄孙、摆弄花草。他说他这小园并不算什么,他知道还有一座更美的小村子,名叫“卖花渔村”,村里家家都以栽种花木盆景为生,满街都是比这些更美的盆景,整座村子俨然就是一座大花园。只是去那要绕好长一段弯弯曲曲的山路,它在山的最深处。从前那里几乎与世隔绝了,什么都没有,村里人打鱼卖花,村如其名。我好像在听一个不真实的故事,我迟早要去那里看一看。

这条班船只为串联起江边那些孤立的小村子,它们有些至今还未通公路,船是唯一的交通方式。其中有一座村子名叫久沙。在久沙的小码头跳下船,迎面即是祠堂。这祠堂曾接近荒废,近年重修过,木料颜色深浅的对比虽明显,但一切都修旧如旧,并不违和。久沙从前是座人口众多的大村子,紧邻江畔的一片山上,房屋密集地向上铺陈开去,传统民居与新式水泥建筑大约各占一半,着实不易。船要在江上转一道弯后才可看见这座村子,忽见颇有一些气势。

走在村里,也许还没见到村民就已经先见到不少这里的“小主人”。谁家跑出来一条小狗横在巷子中央朝着闯入者机警地吠叫,路旁也总有油亮的蓝尾石龙子惊慌钻入毛石墙缝里,大概是我惊扰了它们的清梦。这里十室九空,留下的只是老人。村里的路越往高处走视野越开阔,不知不觉一回头,已能俯瞰一弯长河。

在这村里走了很久,我只见到一个老奶奶,她正无声坐在自家门前的阴凉里捧着一碗米饭青菜。她见到来人好像有点惊讶。

“这天热死人,还出来玩。”

“这村子很漂亮。”

“噢。”

“这里有没有人想要往外租房子的?”

“租房子给谁?”

“给我。”

“给你做什么?”

“写写东西。这里风景好,想在这住下。”

“这里可不好住!村里人都在外面,房子都空着,但是谁家愿意租我可不清楚。下面有一家小商店,你去问那老板,他知道的事情多。我就是个老太婆不懂那些,和人家讲不清楚。”

她说的小商店就在江边。店门外一排成荫的柳树下泊着几十条小渔舟,显然前不久涨过水,树根现在已经没进了江水里。这间小商店是一间梁柱结构的小房子,四壁粉白,面朝新安江,门额题着“临江仙居”。房子侧面还有一首他自己填的《沁园春》,飞龙舞凤地铺满整面山墙。词的内容是赞美久沙之美,尽管并无格律可言,词句的文学性也不高,尤其还有不少现代用语充进去,但想到这些毕竟只是闭塞山村里的卖货老汉聊以自娱的,便无心再去计较什么了。徽州文风之盛至今犹有遗存,它似乎已经融进了从前每一代徽州人的骨子里。比如,歙县市场里一名卖徽州火腿的老师傅,竟同时身兼新安书画家协会秘书长。无法想象,每天砍剁无数条猪腿、常年泡在各种腌料里的糙手,亦能描画新安山水。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人说徽州出名士,十户之村不废耕读,此言的确不虚。

小店老板六十多岁,我去的时候他正在吃午饭。一碗米饭,一盘鱼,鱼都是自家从江里打上来的。他一边同我说话一边吃,鱼刺在柜台上堆成一小垛,柜台木框乌黑发亮,看上去也有年头了。

“一起吃一点!”

“谢谢,已经吃过了。”

“你要租多久?”

“一年半载,甚至几年,都有可能。”

“我给你问一问,你留个电话给我。不过有没有人愿意租、什么时候给你回复,这都说不准。毕竟没有人这么做过。”

“不着急。一个月大概要多少钱?”

“那谁知道,也没个先例,不知道怎么算起。除了水电费再多给一点就够了,那些房子一年到头空着也是空着,有人打理反而会塌得慢一些。”

他拾起一个空烟盒,撕下来一片递给我,我把电话留在了上面。

我想找那么一座村子,交通无须多么便利,最好在水边,最好依着这条新安江,就像我从前在船上幻想的那样,住到临水的山上。如果是老宅子,夏季可以坐在天井中看四水归堂,雨打在蕉叶和瓦顶上声声清脆。顺着陡峭的木楼梯上阁楼去,小楼的地板被踩得咚咚作响。四季的风景都揽在一方小小窗洞里,冬天可看苍山负雪,再熬到一个春天,我就能看到满山金色的枇杷。于是我便从一个看画者变成了画中人,游船上的人们目睹这片山水里的小白房子心生向往之时,我就是被他们羡慕的人。

或者,在热闹的乡镇租一间带院子的房子。如果我膝盖的状况还可以,就在院子里把武术恢复恢复。周围的小孩子如果想学我也可以教给他们。刀枪剑棍,现在从网上买什么都很方便,只要他们愿意学。我早已经放弃了为那个拳种传承艺业的梦想,我只是想借此接触一下这里的孩子,我想看看他们和我家乡的孩子到底有什么区别。我猜除了物质之外,他们也许比城市里的孩子更加富有,成长的环境恰恰就是他们最大的财富。他们总有一天要到城市去学习去生活,他们的认知不该随一些普世的观念而转移。在某种观念里,他们永远是输家,人们认定孩子一出生在这里就已经输了。可是,这里的自然与风物对童年的那些浸润,如果在日后能经历一个良好的引导和发掘,将会成为一种无比珍贵的人生经验。孩子一出生就总是被父母推到一条凭空捏造的赛道上,他们以为只要让孩子在一个纯白光亮的封闭空间里盯紧大大小小的屏幕就能掌握世界上的所有智慧。成长的环境逐渐趋于密不透风的周全,可那周全自是一种巨大的缺失。我认为,感知远比灌输重要得多。

不过,久沙实在是寂寞的,这里见不到孩子,村里已经没有小学了,孩子们都出去了。有的随打工的父母去了城市,有的送去县里读寄宿学校。这里交通不方便,不是逢年过节见不到孩子。

商店老板说这村子也不是没有陆路,那路也能走汽车,只是路况很差,要绕很久的山路才能到正式的公路上。前不久东南刮台风,这边跟着下了几场暴雨,新安江一涨水,那条仅有的小路也淹了。他在高处有一幢老房子,老两口平时就住在那里。房子太旧了,夏天漏雨、冬天漏风。儿女再三劝说之下,他痛下决心打算彻底修葺一番。院子清理干净了,屋里也收拾好了,只等水泥和砖料运来,结果却等来了这场台风。路上的水到现在还没有退下去,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晾干,也许等来等去,他又不想修那面墙了。雨势最猛的时候,与新安江一路之隔的小商店被水淹了一半。眼看着水缓缓涨上来,他和老伴狼狈地往高处一趟一趟运书画和货物。就这也来不及,还是淹掉了好多东西。说到这,他竟哈哈笑起来,笑完抹抹嘴,米饭和鱼也都吃好了。

我不知道假如自己面临这些事时会是怎样的态度。可要是问问他们何以如此乐观,能否讲出一些可供人照搬学去的大道理,他们也说不出什么。不过这才最珍贵,任他人学也学不来。

我从店里出来时,午饭时间已过,祠堂门前的阴凉处有几个村民围着小木桌打牌,周围有一小圈人围着看。这里的人就是这样消磨着从前的每一段闲暇时光。其中就有我在高处遇见的那个老奶奶,她见了我仍是和蔼地笑。一会儿,商店老板也端着茶杯溜达过来。小店离得不远,没人看着也不要紧,有人买东西能望得见。或者他知道村里的人多半都已经在这里了,谁还会去店里呢。

“快到时间了,船要来咯!”老奶奶说。

那几个人回头看看我。

“来旅游的?”

“不是旅游,是写东西的,想住在这。”她说。

“这里可不好住!”

他们说的是方言,我不能全懂,大致是这个意思吧。几个人说完了就笑,继续丢着手里的扑克。

阳光灼热,一片明艳的山水里出现了从横口返回的那条小白船。老奶奶说,船来了,快到水边去,错过了就没了。

我谢过他们,走到了水边。船近了,我朝着船挥手,又回头朝躲避在祠堂阴凉下的人们挥手。

“嘿!有人坐船!”

好豁亮的嗓子,他们朝着江上痛痛快快地喊。

以上就是为你准备的黄白游&佚名免费章节完整全文阅读,小说条理清晰,情节曲折,十分引人入胜,让人忍不住熬夜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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